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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看不到前景的家庭命運 A- S. g; c8 h% I. n
. }( z* N: N/ s, l* R 2015年7月13日,臥床將近一年的婆婆去世,走完了她86歲的艱難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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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忙亂、悲傷、空落中給婆婆辦好喪事,我突然感到維系整個家庭最牢固的紐帶轟然斷裂。盡管和婆婆在一起居住的日子并不多,但她的慈祥、寬厚還是讓我感到一個老人的親切和溫暖,絲毫沒有婆媳相處的尷尬和芥蒂(我對她感情認同更像自己外婆)。每次回家,她都極為開心,對于年幼的孫子尤其喜愛,孩子剛出生,她便買了很多糖果招待村里鄉親,并且總是將我們定期寄回的照片分給村里老人看。婆婆最大的心愿,就是兒子能當官,最好當大官。在她眼中,再也沒有什么比家中擁有當官的子女,更能改變家族的命運,兒子、媳婦空戴兩頂博士帽子,甚至比不上一個鄉鎮干部或賺錢的包工頭,更能解決家庭其他成員的實際難處。老人卑微的心愿更讓我感受到她一生當中所遭遇的痛苦、屈辱,還有望不到邊、無窮無盡生存的折磨和厄運。6 H# I+ ~( C y0 g2 L S
! d* V. L! y+ X6 o- }, m 我知道,像丈夫這種家庭出生,通過念書得以改變命運,最后在城里找到一個安居之所的人并不少見,他們身后因為共同的家庭負重和壓力,從精神面目、階層氣質上甚至具有某種共同特征,以致在各類社交群中,被城里或者家境優于配偶的女人冠以一個“鳳凰男”的群體標簽,并作為輕易不能下嫁的目標進行討伐。我絲毫不否認作為個體的選擇,與這種男人的結合意味著要面對更多,但這種來自社會單一輿論的道德優勢,還是使我感受到掩蓋在這個標簽背后所蘊含的歧視、無奈和漠然,以及城鄉二元結構給農民造成的不可逆式的生存劣勢,怎樣通過代際傳遞一直作用到婚戀層面,從而導致不可排解的天然矛盾。可以說,盡管農村出生的讀書人通過個人努力得以改變身份,但只要和出生的家庭還依存各種血肉關聯,那份深入骨髓的卑微、渺小、和人格的屈辱感,就會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。逃出泥坑的幸運者尚且如此,留在故地的堅守者又怎么可能有更好命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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! X8 I3 N& x7 ?& h* K* l 事實就是如此,冷靜下來想想,哥哥一家確實看不到太好前景。0 i: a6 }- v; ?6 |$ X1 J
* I9 q+ n0 ~5 l) l1 E5 E& y 首先是代際的貧窮已經開始輪回。在體力最好的時候,哥哥、嫂子當年丟下孩子外出打工,現在侄子、侄女長大成人,結婚生子后,隨著生存的壓力變為現實,也不可避免要重復父輩的命運,踏上下一輪的打工生涯,哥哥、嫂子像當年公公、婆婆一樣,要承擔起照看孫子的重任。2013年年底侄子結婚以后,為償還債務,過完年就離開新婚妻子,隨村里去外省打工的隊伍,成為泥水匠中的一員。運氣好時,一年能夠攢下一萬多元,運氣不好,或者多換幾個工地,可能就只夠買一張回家的火車票。! F1 u" a7 T1 i5 P0 H2 ~1 z. 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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畢竟和父輩比較起來,侄子不可能像他們那樣嚴苛節約,二十出頭的年齡,和城里的年輕人一樣,他迷戀各類智能手機,或者一些時尚的行頭,光是這一筆開銷,就足夠家里開支半年。他也曾經考慮在附近的鎮上找個事做,或者開個店,但不是沒有成本,就是沒有過硬技術,始終難以做成。客觀而言,農村自身的生產已經難以形成良性循環,更多時候,獲取基本的家庭開銷,還是不得不以肢解完整的家庭結構為代價。這樣,結婚、生子、外出打工、制造留守兒童,就成為了事實上的輪回。對哥哥而言,新的挑戰在于,他老了以后,甚至會面臨老無所養的境地,畢竟他的子女,沒有一人通過讀書得以改變命運,而他在半生的勞作中,也僅僅只是維持了一種最簡單的生存,并沒有給自己留下半點養老的資本,貧窮和貧窮的傳遞,已經成為這個家庭的宿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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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 l0 {+ X4 R& N d% ~2 M8 l 其次是留守兒童的后果開始顯現。侄子、侄女作為第一代留守兒童,已經長大成人。侄女通過網戀,十九歲那年就結婚,二十歲就生了孩子,丈夫是一個比他還小一歲的本鄉男孩。盡管已身為母親,但侄女根本就沒有身為人母的心理準備,更感受不到母親身份沉甸甸的重任,懷孕期間,依舊維持以前的生活方式,猛吃方便面和飲料,手機更是二十四小時不離身,床頭柜前堆滿了方便面盒子和飲料瓶。孩子生下來后,甚至連棉紗的尿布,都不知道在哪兒買。我暑假看到她帶著一歲不到的女兒,大熱天里,就讓她光著大半個身子,一身的泥巴和臟污也不管,我告訴她應該給孩子備用一點棉紗尿布,她開始一臉茫然,隨后便很開心地告訴我,她讓女兒幾個月就開始吃冰棒,拉了幾天肚子后,現在不管吃什么都沒關系,但事實上,她女兒一直不明原因的高燒不退。和城里剛做母親女性的謹慎、細致比較起來,侄女的無知、粗糙著實讓我吃驚不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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& C8 R, W7 w3 P) c4 h$ v 她原本就是一個孩子,一個二十歲就做了母親的孩子,愛玩的天性和母親沉重的責任放在她身上,顯得尷尬而又刺眼。我叫她買兩本書看看,或者上網時,順便看看育兒專欄的內容,她青春勃發的臉龐再一次轉向我,“我明年就出去了,帶伢是奶奶的事情”。侄子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,她妻子因為自小沒有母親的滋養和教導,也不懂得怎樣對待孩子,孩子一哭鬧,她就將幾個月大的孩子丟在床上,要么不理不睬,要么大喊大叫,很難有平和情緒,更不要說一個理智媽媽應該具有的淡定。加上侄子終年在外打工,她整天和嫂子相處,兩人總難免因為家庭瑣事磕磕碰碰,因此,也難以有好的心態對待剛出生的孩子。2 L, J9 M0 L6 j& [- x/ \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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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得不承認,和哥哥一代被逼外出的心態不同,侄子、侄女外出打工的心態已經發生了很大改變。相對貧窮固然是其選擇外出的理由,但對于年輕而又過早當媽媽的女孩而言,很多時候,外出打工是她們逃避養育孩子的最好借口。在她們的思路和情感發育中,養育孩子的繁瑣讓她們苦不堪言,而過早外出對另一個孩子的傷害,根本就沒有進入她們的視線。留守兒童缺愛的童年,讓他們從小難以獲得愛的能力,當他們長大到做父母時,這種愛的缺失,并不會隨身份的改變,有如神助一般的得以彌補,愛的荒蕪的代際傳遞,才是真正讓人擔憂之處。7 c' y3 k. n$ s2 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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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比城市正常家庭孩子獲得的關愛和良好教育,不可否認,另一種看不見的差距,已經將城鄉差距的鴻溝越拉越深。但另一方面,因為多年在外的打工經歷,侄子、侄女一輩的價值觀念已經根深蒂固植入當下的消費理念。不論是穿衣打扮、結婚置業、還是日常起居,其風向標已經和城市孩子沒有差異。侄子盡管婚前沒有賺到過什么錢,但換智能手機的速度遠遠超出我們的預期(其妻子網戀而成,讓哥哥、嫂子安慰)。結婚典禮,甚至還請了樂隊、車隊,更不要說農村流行的三大件金飾(項鏈、耳環、手圈)。其所營造的氣氛,和城里任何一個高檔酒樓舉辦的婚禮沒有本質上的差異,唯一的不同就是婚禮的背景是在一個并不富有的農家。面對如此的場景,他們幾乎沒有任何抵抗的余地,婚禮的排場,婚禮給女孩的彩禮和裝備,在他們彼此暗淡的一生中,幾乎就是僅有的一次出彩機會。而為此背下的債務,順理成章成為一個新家庭的沉重起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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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 |3 C! E! j# M) i- j 再次是傳統鄉村結構已經失去內在堅韌扭結,經濟的脆弱加速了鄉風鄉俗的凋零。以養老為例,盡管幾千年來,養兒防老一直是農民最為堅定的信念,但這一樸實愿望,在嚴酷的生存現實面前受到了極大挑戰。賀雪峰團隊曾提到湖北農村老人自殺的現象非常嚴重,“筆者所在研究中心調研表明,兩湖平原(洞庭湖平原和江漢平原)及其周邊地區,是一個自殺率極高的地區,尤其是老年人自殺率,已經遠遠高于正常自殺水平。”(《試論農村自殺的類型與邏輯》,在《華中科技大學學報(社科版)第116期》)。+ R+ ?* J9 C$ R7 U, S" G' I; Q/ ^0 y: f! |
) Y& |* e8 S! E5 [5 S' s: O 陳柏峰在《代際關系變動與老年人自殺——對湖北京山農村的實證研究》一文中,再次強調了這一事實,“老年人高自殺率、高自殺比重、以及自殺率、自殺比重的高速增長,這都是不爭的事實。這種事實的殘酷性令人震驚。”(載《社會學研究》2009年第4期)若不是親眼所見,親耳所聞,幾乎很難相信這么殘酷的情況如此普遍。在婆婆生重病期間,不時有村里鄉親過來看望聊天,總是提到,農村老人得了病,總是拖著,能得到及時救治的情況很少(嫂子因為每天細心護理婆婆,及時幫她翻身、換藥,得到了村里人一致好評,成為全村媳婦的典范),如果得了絕癥,一般就是等死,有些老人不愿拖累子女,很多都會選擇自行了斷,有些兒女實在無法忍受這種長期的折磨,也會選擇逐漸減少給沒有自理能力病人的食物,最后活活餓死。5 E" @; }8 H# I; c; }9 L1 N
2 L1 b% g/ h# C' Y# E 以寫作底層文學著稱的作家陳應松,在其小說《母親》中,以冷靜、嚴苛的目光直視這種生存的真相,對此作了入目三分的敘述,我在閱讀這部作品時,眼前總是浮現那些老人的身影,感受到他們面臨生命終點之時的坦然和冷靜。生命在他們眼中,并不具有特別珍貴的意義,活著,是卑微而麻木地活著,能夠感受到的幸福純粹來自生命本能和慣性,死去,也是理所當然的死去,在一個日漸寂寥而沒落的村莊,這種無聲的悲劇并不會引發人們心中的太多波瀾。悲苦農民與生俱來的天聾地啞的悲劇命運,從來就難以從根本、整體上得到任何改變,多年經濟發展的光鮮,除了讓他們吃飽飯,并沒有讓其享受到和國家整體實力相當的體面和尊嚴。大城市的光鮮、城市有錢人的奢靡、成功人士的高大上生活,和同一片國土上的農村悲慘的處境無法產生太多關聯。) l5 M( h' n. _4 U
* i7 U7 Y8 |/ g 最后,農村面臨資本的侵蝕,虎視眈眈的社會游資通過官商勾結,已經盯上了農村最后的資源——土地。盡管關于農村土地私有化僅僅停留在討論階段,但在實際情況中,農村的土地已通過資本的運作被兼并。丈夫所在的村子在丘陵地帶,風景算不上太好,幾個并不太高的小土包,村里一條小河蜿蜒流過,為全村的農田提供基本灌溉。但近兩年,不知哪里來的人,將村子里的土地圈起了一大塊,河流也被迫改道,流入到私挖的池塘里面,模仿經濟發達地區的度假村模式,修一些和整個村莊根本就不搭調的亭臺樓榭和供城里人享樂的房子。" n% q0 p# S1 y' j7 R
1 @2 ^1 B% a* P 事實上,因為周邊旅游資源欠缺,并未有多少游客帶動村莊經濟,倒是因為河流的改道,已經直接影響到了農田的供水,農田被占,最后到底會導致什么后果,現在根本無法預料,而村民對此也漠不關心。對侄子、侄女一輩的孩子而言,反正種田已不可能給他們提供出路,農田被裝扮成度假區的模樣,反而能給他們一份心理幻覺。 若不是和丈夫結婚,作為家庭中的一員,親身經歷各類無法逃脫的日常瑣事,親眼目睹各種讓人無語的真相,旁觀者幾乎很難體驗到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,在具體的生存和抗爭中,到底要面臨多少先天的劣勢,他們的實際生活,和整個社會發展的大勢到底要斷裂到何種程度。種種真實的痛楚總是讓我追問:造成這個家庭天聾地啞的困境,問題到底出現在哪個環節?回饋鄉村,又何以可能?: h) Y$ r& J/ }8 ]! z8 v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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