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林:我這幾年一直在美國做中國企業國際化的研究。我走訪過很多中國企業在美國的基地,也采訪過好幾位中國大公司的領頭人。很多中國的大企業在美國搞兼并收購,買一棟樓,用美國的“拿來主義”,兼并自己的市場。而華為是通過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來的,踏踏實實地走到讓國際企業都害怕的規模,所以大家特別崇拜華為這樣的企業。我想問問,您認為華為國際化的成功秘訣是什么?
任正非:有些企業,他們的經營模式是規模和服務,因此市場需求前景是受限制的,發展是有極限的。而且,同質化競爭,別人也可以擠進來分瓢羹,縮小你的空間。
我們這個行業是高成長行業,拼實力的行業,如果今天你拿不出來先進的東西,沒有前瞻性的策略,明天你就垮了。像我們這樣的企業,垮了多少?
中央電視臺播了一部《神秘的剛果河》的紀錄片:在波濤洶涌的河面上,漁民歷經九死一生去捕魚。
我們也相當于這些在非洲河上的孤膽英雄,堅持20年才劃到起跑線。但,起跑線上的突破,就是人類社會認知的突破,這有多難!
所以說,要厚積才能薄發。我們是非上市公司,高層都是著眼未來五至十年的戰略構建,不會只考慮現階段,所以我們就走得比別人快、比他們前瞻。突破是要有戰略定力和耐性的。十年、二十年沒有突破,甚至一生也沒有突破,一生都是世界備胎。
我們現在不是靠賭哪一種技術、哪一種方向,“賭博”一種路線是小公司才會干的,因為他們的投資不夠。大公司有足夠的資金,在主航道里用多路徑、多梯次的前進,使用投資密集型,來縮短探索方向的時間。
在多重機會的作戰過程中,可能某種機會成為業界的主潮流,戰線變粗,其他戰線會慢慢變細了,但也不必關閉別的機會。把有經驗的干部調到主線作戰,把一批新干部調到支線作戰去,繼續進攻。
前進的人來自于多元化視角,并不是只有一條路線思想,他帶來的是有失敗經驗的思想在前進,我們就一定會爬到頂端。美國軍隊要打勝仗,不計彈藥量,大家以為他是浪費,其實是靠投資密集度來攻占。
此外,我們有廣泛吸納人才的機制,而且,十五萬人“力出一孔,利出一孔”,我們除了勝利,已經無路可走了。
楊林:華為的全球化在歐洲、非洲比較成功,未來五年、十年的全球化計劃是什么?
任正非:未來物聯網、智能制造、大數據等將對管道基礎設施帶來海量的需求。我們的責任就是提供聯接,具體就是聯接的設備。這個世界的市場非常巨大,我們還做不到在所有國家都成功。我們只能努力把我們能做的國家做好,這就不簡單了。
楊林:您如何看待華為在美國的發展狀況、機遇和挑戰?現在中美之間在進行BIT談判(雙邊投資貿易談判)。您覺得這個談判是不是對華為有幫助?
任正非:我們要正視美國的強大,它先進的制度、靈活的機制、明確清晰的財產權、對個人權利的尊重與保障,這種良好的商業生態環境,吸引了全世界的優秀人才,從而推動億萬人才在美國土地上投資和創新,是一個創新力井噴的國家。
我們推動全面創新,要學習它的好方法、好機制。我們當然會希望在那兒投資,華為和美國沒有利益沖突,我們投資也有益美國。
如果,華為成為一個議題,妨礙中美關系改善,那么我們堅持只賣低端產品。低端產品、軟件是美國的,芯片是美國的,我們只是代加工而已。
楊林:您作為一位頂級的企業家,您的企業又處于通信這么一個戰略行業,企業發展肯定離不開大的政治環境,那您怎么看待中美關系?
任正非:我認為中美關系,合作大于對抗,兩國有許多互補的地方。暫時的沖突,最終是要互相妥協的,不可能走向對抗。
因為對抗,最后兩個國家的力量都全部消耗完了,這不是美國的愿望,也不是中國的愿望。鄧小平很早就講過一句話“中美關系壞也壞不到哪兒去,好也好不到哪兒去。”它就在這個中間發展。
對華為而言,我們就避開將來會產生的沖突。不要因為華為,而影響了中美關系的改善。我們就老老實實做點事,賣點低端產品,世界那么大,也不能完全都把希望寄托在美國身上嘛。
楊林:那華為有沒有刻意地去對美國的媒體、政府、企業做一些公共關系工作?
任正非:美國太大了,不是哪一個人說服得了美國政府的,浪費那精力,還不如好好服務客戶。 楊林:今天機會難得,能問任總的個人問題嗎?網上有很多關于您神秘的傳說,我見到您以后,才發現您非常詼諧。您今天這么成功,在成長的經歷中,有什么因素促成您成功?
任正非:我最大的問題就是傻、執著,這是我太太說的。我啥愛好都沒有,我就是聚焦在一個窄窄的面上,不做點事,不無聊嗎? 楊林:你做這么大的企業,這么成功,現在還負責公司的具體業務嗎?你還去辦公室嗎?很好奇你的時間是怎么安排的?
任正非:如果我不去辦公室,在家呆著,不是更無聊嗎?在公司還能玩一下。第二,公司大量的工作,有正常的運作機制、合理的授權,并非事事都要經過我。我跟大家溝通一下,聽聽大家的意見,跟大家講講話。生活也還豐富。
楊林:中國很多民營企業現在都面臨這樣的問題:您的公司從零開始,發展到現在這么壯大,您是公司的精神領袖,如何把這種精神傳承下去,形成企業的連續性,你是怎么考慮的?
任正非:華為文化不是具體的東西,不是數學公式,也不是方程式,它沒有邊界。也不能說華為文化的定義是什么,是模糊的。“以客戶為中心”的提法,與東方的“童叟無欺”、西方的“解決方案”,不都是一回事嗎?
他們不是也以客戶為中心嗎?我們反復強調之后,大家都接受這個價值觀。這些價值觀就落實到考核激勵制上,流程運作上……,員工的行為就牽引到正確的方向上了。
我們盯著的是為客戶服務,也就忘了周邊有哪個人。不同時期有不同的人沖上來,最后就看誰能完成這個結果,誰能接過這個重擔,將來就誰來挑。
我們還是一種為社會貢獻的理想,支撐著這個情結。因此接班人不是為權力、金錢來接班,而是為理想接班。只要是為了理想接班的人,就一定能領導好,就不用擔心他。
如果他沒有這種理想,當他撈錢的時候,他下面的人很快也是利用各種手段撈錢,這公司很快就崩潰了。
楊林:全球所有分公司,您或者輪值CEO去都經常會去嗎?
任正非:我去得不多,他們也去得很少。我們不是靠人來領導這個公司,我們用規則的確定性來對付結果的不確定。
人家問我“你怎么一天到晚游手好閑?”我說,我是管長江的堤壩的,長江不發洪水就沒有我的事,長江發洪水不太大也沒有我的事啊。我們都不愿意有大洪水,但即使發了大洪水,我們早就有預防大洪水的方案,也沒有我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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